……不过我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
——题记《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七)》
引子
怎样认识《故乡》主题?这似乎是一个毋庸争辩的问题。因为现行中语教材已经作出明确的归纳,这几乎成为多年来鲁迅作品研究的共识,而甚少歧义。然现行主题无法涵盖小说的全部内容,特别是一脉相承的主要内容。恩格斯有言:倾向(或言主题)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1),而《故乡》故事场面和情节中自然流露出来的思想主题却很少为人们所注意,乃至在流行主题和小说故事情节中兜圈子,始终逡巡于作品思想主题之外,形成一种趋之若骛的为大家所乐于接受的“良性”循环。于是惶惑有了——诸如主人公是谁的争论,故事情节高潮争论,“别人”指向理解争论,“希望”、“害怕”、“新的生活”当如何理解的争论……如此等等,此殆出于对《故乡》主题的理解与认识。
现行教材(注释)主题归纳是这样的:“这篇小说以‘我’回故乡的见闻和感受为线索,通过闰土廿多年前后的变化,描绘了辛亥革命后十年间中国农村衰败、萧条、日趋破产的悲惨景象,揭示了广大农民生活痛苦的社会根源,表达了作者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强烈愿望。”如上主题之所以为大家乐于接受,盖源于我们小说分析所持之一贯的“绝对正确”的庸俗社会学批评观点,出于对新、旧社会本质对垒的朴素认知,况且这一说法也的确含括了小说的基本主题。
然而问题是:“揭示了广大农民生活痛苦的社会根源”之后如何?莫非就让广大农民这样麻木了下去而束手待毙么?“表达了作者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强烈愿望”后这“愿望”何以实现?莫非真的一如闰土的“手制的偶像”而至虔至诚地祈祷了么?作为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的一代巨人鲁迅先生难道没给我们以些微的启示,而于“社会根源”“揭示”之后,“强烈愿望”“表达”之后,在故乡世相、“希望将来”的描绘中浅尝辄止、仅此而已了么?
如果小说仅仅“揭示了……社会根源”,则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或与作家同时代的作者群中就某种程度说这一主题是屡见不鲜的:诸如《官场现形记忆》、《廿年目睹之怪现状》谴责小说,诸如《哀中国》、《苦莱》、《死水》、《为奴隶母亲》“问题小说”等;如果小说仅仅“表达了作者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强烈愿望”,就某个层次说,此则为作为人类精神产品的文学艺术创作应有之义和共同主题。鲁迅之所以为鲁迅——巨人、旗手、先驱道理何在?
设若《故乡》如现行主题那样为大家乐于接受、共同接受,被看得一览无余,则小说作为大家艺术的风范、魅力哪里去了?所有这些,如果不被认为是钻牛角尖的话,则这正是本文所感兴趣的。
上篇
如所周知,《故乡》反映的是十九世纪末、廿世纪初至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农村历史。其间经历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乃至苏联十月革命。此既是二千年封建中国寿终正寝的忌期,又处于新、旧民主主义革命历史阶段更替交接时期,更是世界革命史上十月革命社会主义运动期。马克思主义开始传入中国,民主主义思想空前萌芽。面对风起云涌的国内外革命斗争形势,面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北洋军阀治下的农村经济日趋破产、凋敝、农民日益贫困的社会现实,时代在思索,历史发出庄严的拷问:中国的出路在哪里?民主主义革命将走向何处?以辛亥革命大权旁落为标志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失败乃至五四狂飙风走雷声之后新民主主义革命阵营激烈分化、革命志士相继喋血的严峻现实,又迫使每一个国人深思:民主革命斗争失败原因何在?怎样才能取得最后胜利?
作为新民主主义革命五四文化运动主将鲁迅先生对此作出了难能可贵而卓有成效的有益探索。回顾作者发表于当时民主先进刊物《新青年》杂志的一系列小说如1918年4月的《狂人日记》、1919年3月的《孔乙已》、1919年5月的《药》、1920年9月的《风波》,以及《故乡》(1921、1)前的《一件小事》(1919、12),此后的《阿Q正传》(1921、12)、《祝福》(1924、2)等,则可以看出这种探索的轨迹。先生试图通过文学的形式对辛亥革命失败、革命的领导阶级——五四期间民主知识分子和人民群众之关系作出探讨,表现出十月革命影响下五四革命知识分子的宝贵觉醒,流露出对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走向的深切关注、对中国革命社会基本力量——农民生活命运及其思想状况的极大关切,并将这种探索中的珍贵发见及个中感受毫无保留地坦露出来。
从阶级观点缺乏、理想朦胧、找不到战友而又富于磅礴激情的反封建狂人——先觉者、孤独者的战斗,到被夏三爷指控、连自己的母亲夏四奶奶也不能理解的夏瑜的牺牲,从“不能和别人谈天,便只好和孩子们说话”孔乙已的“落寞”,到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慨叹,以至“我”的“坏脾气”——表明:辛亥革命失败,新民主主义革命遇掣其根本原因在于革命的领导阶级对人民大众的冷漠及相互间的不理解,尤其在于后者的不理解与不觉悟。由此作者感到深深的失望和悲哀,乃至有《阿Q正传》对阿Q式、假洋鬼子之流所谓革命者的调侃(对狂人、夏瑜也不无调侃意味),有《祝福》中描写的祥林嫂的无尽苦难,从而产生“傍徨”意识,其间,《故乡》的发表则是这种思想过渡的直接观照。
作者写《故乡》前的“听将令”而“呐喊”和此后苦于找不到战友而“荷戟独傍徨”的思想心态在《故乡》中交相辉映,共同体现。1921年的鲁迅正处于这种“呐喊”与“傍徨”的临界点上。《故乡》也因此反映出作家由“呐喊”而“傍徨”的思想转变契机。“政治先行,文艺后变”(2),作家思想变化源于紧随时代潮起潮落,作家由“呐喊”而“傍徨”取决于对辛亥革命失败、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走向的深刻探寻——即取决于对群众觉悟的理解,取决于包括革命者和人民大众之间社会人际关系的认知。
先生直言不讳地将自己的研究发见及其思想演变历程直接诉诸于《故乡》文学描写之中。正鉴于此,我们认为:《故乡》不失为作家这一时期这种探索的宝贵结晶,是作家的博大思想随中华民族命运而怦然脉动的民族魂魄的生动展示,而且为作家处于时代急骤变革时期创作思想随之急骤变化的文学自白。
这一时期,是作家文学(小说)创作的高峰期,也是作家大多以第一人称“我”直接介入艺术创作思想感情渲泄期。在这一时期显示五四革命文学实绩系列小说中《故乡》里的“我”显得尤为重要,以致有的教参干脆将“我”视为作者自己。——诚然,这不能不使读者刮目相看。
《故乡》事有所本。1916年12月作者母亲寿诞回故乡一次,1919年12月再次返乡,卖掉老屋,移家北平。据《鲁迅日记》载,先生于1919年12月回故乡接家。“一日晴。”“四日雨。”“廿三日雨。……午后画售屋押。”“廿四日晴。下午以舟二艘奉母偕三弟及眷属,携行李发绍兴。”1921年1月写《故乡》,历时一年,是孕育《故乡》重大思想主题的主要时期,是作者客居京都1918—1921几年间遵照革命先驱者将令为新民主主义革命而奋臂“呐喊”时期,也是作者情绪急骤低落由“呐喊”而“傍徨”的思想转折时期。
作者由早年的思想“寂寞”、“听将令”时的文学“呐喊”到回故乡后开始萌生“傍徨”意识,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即置身革命队伍大分化所受到的戟伤和此次故乡之行对农民麻木不仁的认知感伤,乃至自作家小说创作始即流露出来的潜意识——社会人际关系“隔膜”。这就是本文所理解的《故乡》主题。
中篇
作者的思想决定作品的灵魂——主题,主题构思是作品艺术构思、情节构思的基础。请看小说情节。小说由三大块内容构成,即回故乡、在故乡、离故乡。第一部分为小说开端:“我冒了严寒,回……”表现了作者羁寓京都耳濡目染都市五四运动及其大分化“情绪不大好”的思想状态下急于探家的一片乡情。接下去“渐近故乡时”天气的“阴晦”、“呜呜的响”的“冷风”、“篷隙”“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看几个索的乡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热热乡情陡凉,情绪长趋直落。“阿!这不是我廿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一个感叹,一个设问,纵横捭合,领起下文主体部分“在故乡”故事情节发展,直至推向高潮。这一部分主要写了两个人物:闰土和杨二嫂。闰土的回忆是故事情节的发展。作者深谙文章抑扬跌宕、疾徐张弛之妙,通过对闰土的回忆排遣一下自己的心情,以适应和不致破坏这次难得的“在故乡”。然而杨二嫂的出场顿使“我”恍如雷霆压顶,一阵黑旋风似的不速之客光临加之“不平”、“鄙夷”、“冷笑”以及一串“吓”、“愤愤”“絮絮”的“河东狮吼”,终于使“我”由“愕然”、“愈加愕然”、“惶恐”以至“无话可说”、“闭了口,默默的站着。”这是故事情节的再发展。
直至闰土不期而至,“我”很兴奋,情绪陡长,一声“阿!闰土哥,——你来了?……”然而对方“欢喜和凄凉的神情”,“态度终于恭敬”,“分明的叫道:‘老爷!……’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情绪骤落。而故事情节也一下子被推至高潮。以下水生的“磕头”、“打拱”,母亲、宏儿、“我”和闰土的对话等,则是故事情节高潮的展开,延宕和收束。至此,“我”渐近故乡时的直感——“悲凉”,这时在杨二嫂、闰土乃至水生身上得到了可闻可见、可触可摸的实在觉察。
“我”的满腔热血来见,一片冰心归回——第三部分“离故乡”是小说的结局和尾声。“……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这结局部分的抒情独白紧承高潮部分情节流露“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用“高墙”、“隔”进一步突出和强调,从而提炼升华出作品主题。当初借以排遣内心不快的闰土的回忆滞留现在也“忽地模糊”、“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为下文提出“希望”主题外延张目;用“悲哀”一词与前文小说开始时的“悲凉”构成照应,显得气韵和谐、结构浑凝、内容一体。
这里,作者似乎仍嫌不够,于尾声部分再次发挥,用“隔绝”、“隔膜”再次升华主题,点明主题,通过“我”、闰土、杨二嫂三个人物的生平际遇的概念性涵括进行并列对比,寄希望于水生与宏儿们——下一代不要如“我”辈的“隔膜”,“要一气”,并提出“应该有新的生活”之希望。小说情节至此,主题脱颖而出,即通过“我”的故乡之行描写,表现罪恶社会制度下非常人际关系“隔膜”,号召人们团结起来“要一气”,共同创建新生活。
小说末三节关于“希望”的抒情独白是这一小说主题的延伸与说明,行文一波三折。“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希望是美好的,但希望的实现何其艰难!不肖说身在其中的社会黑暗及黑暗社会中麻木不醒的人们,单就五四运动早期那几位资产阶级激进民主革命知识分子的闹闹嚷嚷——当时人民大众登上历史舞台为作者所不见,十月革命为作者所怀疑是众所周知的——以至于分裂、分化,要实现所谓希望,岂非千里迢遥,令人害怕?然而作者毕竟是“听将令”的,“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3),于是又对“希望”平添希望:“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纵观全文,小说以“隔膜”贯穿全篇。“我”客居异地廿余年回故乡时的感觉(直感)隔膜至在故乡与故人相处时的行为(接触)隔膜,到离故乡时的连片抒情独自(思想)隔膜,构成《故乡》故事情节主线。作品的基调“悲哀”均由“隔膜”生。作品主题当见于作品基调,由故事情节高潮体现。多年来,由于教材主题归纳的先入性,且大而无当,直接导致教坛主题理解模糊,并由此造成小说故事情节高潮理解模糊。
其看法不处乎三:其一,在“我”于小说结局尾声部抒情独白时;其二,在杨二嫂出场,使“我愕然”、“惶恐”、“无话可说”时;其三,闰土上场,“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时。可见,如上三种看法无不着眼于小说的中心主题:隔膜。但由于现行主题“揭示……根源”在先,则大家无不出口诺诺,闪烁其辞,乃至索性顺水推船将目光转向“苛税,兵、匪、官、绅”和“八抬大轿”了。殊不知小说中“苛税,兵……”是放在“多子、饥荒”之后说的,而且是在小说主高潮之后于“母亲和我”的“叹息”中抽暇表露的,而“八抬大轿”等则是藉杨二嫂之口随手点示的,况且这些乃妇孺皆知、人人共愤的世态世相,无须作者旗鼓大张。
如果我们现在“纲举目张”,以“隔膜”来统摄全文,则一通百通。即“隔膜”主要通过闰土有关情节体现,在闰土身上尤其是闰土与“我”相见时的动人场景是小说的逻辑重音——即主高潮;与杨二嫂间的隔膜则为之衬托,为体现与闰土间的隔膜蓄势,杨二嫂上场情节是铺向情节高潮的栈桥,或称前高潮;而“我”的抒情独自被视为高潮,则此与故事情节矛盾高度集中冲突定义相悖,“我”的抒情独白表现为纯个人思想矛盾冲突,情节性相对较弱,姑称后高潮。如此故事情节高潮的三部曲,层层相激,波峰迭起,呈逐浪之势,共同凸现小说表现社会人际关系“隔膜”这一主题。
故事情节是人物性格形成的历史,小说主要通过人物形象塑造来表现一定的主题意义。《故乡》通过“我”回故乡的所见所闻所感,成功塑造了“我”、闰土、杨二嫂三个人物形象,揭示出农民痛苦(也包括“我”—一个民主知识分子痛苦)的社会根源,尤其揭示了“我”与闰土、与杨二嫂间的互不理解——隔膜。前面我们考察了小说的故事情节,并对情节高潮试作理解,这里对于小说主人公的认识也将如情节高潮理解一样有赖于作品本文。因为情节高潮与小说主人公密不可分,与主题一样密不可分。鉴于小说主题关涉到人物形象三方,故主人公只好就情节冲突和内容比重上确认。
如果将主人公视为闰土,则“我”、杨二嫂的地位也是十分重要的。倘说小说主要通过闰土的精神麻木来揭示“隔膜”主题,则小说中对杨二嫂的肖像、语言、行为、动作的传神描写看,杨二嫂显得更为麻木,另一种形式上的麻木。如果说闰土让人不可理解,则杨二嫂尤不让人理解。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人物,更是作品主题表现不可或缺的人物。换言之,离开杨二嫂,小说中的“别人”则无法理解(至于“别人”指的是“反动统治者”之说,此正是流行主题的滥觞),所谓“隔膜”主题也就说不通了。而就整个小说情节以“我”为线索贯穿全文且以“我”的心理活动直接揭示主题看,则“我”的形象又不容低估。
不妨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小说以表现闰土为主,以“我”、杨二嫂不同类型人物形象塑造旨在揭示出三个人物间的关系,共同挑起小说主题的高标。这既肯定了闰土的主人公地位,又不损害“我”、杨二嫂在小说中的位置,就文本意义而言,从某些方面说,较一般中短篇小说主人公鸡群鹤立式形象塑造看,也许更能有效地表现主题。文无定法,文学讲义中有关“情高节潮”和“主人公”理论思维定势毕竟是为阅读与鉴赏提供方便起见,而“理论是灰色的”,(4)特定的思想内容必须有特定的表现手法相适应。“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5)
就此意义说,《故乡》不单给读者一个崭新的思想,一个考察问题的新的角度,而且给我们以全新的“真的”艺术鉴赏审美感觉。这,也许正是大家艺术风范、魅力之一。
关于“希望”、“害怕”和“新的生活”。我们知道,《故乡》写于中国共产党诞生之前,即1921年。作者思想处于由“呐喊”而“傍徨”激烈转变时期,全民族都在探索。作为从旧营垒中冲杀出来的这时的鲁迅还未能也不可能是一位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具有朴素阶级意识的民主进化论者。其世界观是模糊的、朦胧的,正如小说里月色下瓜地中朦胧景象描述一样,一如《狂人日记》中“救救孩子”的空洞呐喊,一如《药》结尾处“花环”的平添。
先生后来回顾说,“先前,旧社会的腐败,我是觉到了的,我希望着新社会的起来,但不知道这‘新的’该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来以后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后,我才知道这‘新的’社会创造者是无产阶级,但因为资本主义各国的反宣传,对十月革命还有些冷淡,并且怀疑。”,还说,“我是从来未算过命的”(6)。1925年先生又说,“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7),“自己尚未明确自己的归途道路,不敢盲目‘引导青年’。”(8)同时指出:“我想一切理想,不是怀念‘过去’,就是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交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所以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9)
由此看来,《故乡》揭示罪恶社会制度下非常人际关系隔膜,抒发内心苦闷、惶悲、愕然、悲哀与“说不出话”正是作者这一时期政治态度、思想状况的如实坦白。作者对所处时代的失望,对未来的怀疑,‘新的’冷漠,正是当时代社会的产物,反映出处于特定时代的伟大思想家的刻意寻找,是作家深刻的现实主义创作思想—由“呐喊”而“傍徨”的形象写照,客观地标识着作家创作《故乡》时—即1921年所达到的思想高度。
这里,任何对小说艺术品位乃至先生思想的善意升值、拔高或无心贬訾都是要不得的,也是我们从事鲁迅作品研究所不足取的。有人认为“我”具有“远大崇高理想”,“对新社会理想也是由衷的崇敬,抱有无限忠诚的信念”云云,都是不切实际的。直至作者在他后来的散文诗《希望》中尚称:“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同。”此仍不乏“傍徨”色彩。绝望之中有希望,希望中不乏绝望,兹庶几道家境界。
但鲁迅终究是鲁迅,这不仅严肃解剖了存在于“我”身上的希望与绝望之矛盾:虽感到希望之渺远,更觉得绝望也是虚妄的,又说明了作者在探索新的道路,坚持韧性战斗,进行新的寻找。这里着重否定绝望情绪,也不赞成单纯停留在希望的幻想梦境之中,而要有所作为,振奋精神,投入战斗,用踏实的双脚踏出一条走上“新的生活”之路。
对于所谓“希望”,鲁迅先生见解独到:不外两种。一种是战士的希望,即“总还想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将来有万一之希望。”(10)另一种希望即“随顺现在”,先生说:“人若一经走出麻木境界,便即增加苦痛,而且无法可想,所谓‘希望将来’不过是自慰——或者简直是自欺——之法,即所谓‘随顺现在’者也一样。”(11)因此,有人认为《故乡》中“我”想到希望时的“害怕”,即对于可能会陷入“随顺现在”的害怕。因为“随顺现在”也便与闰土崇拜偶像、杨二嫂的甘于沉沦没什么两样,精神麻木起来,故而害怕。因此,“我”对于“希望”的崇拜,则成为自己制造的偶像,故称“手制的偶像”。
尚且,“希望”不知能否实现,怎样实现,故云“渺远”;而在闰土角度看来,烛台即偶像,即“希望”,改变现状的途径可摸可及,故云“切近”。此解甚当。然而另一种“希望”、“害怕”则不大为人们所体认,即人的思想麻木乃至社会人际关系隔膜致使“希望”无从读起,更难以实现,即一种出于绝望的“害怕”,要紧处在于唤醒人们共同奋斗——尽管这种“唤醒”和“共同”是难于启齿和举步维艰的。
《故乡》反映作者严于解剖别人更无情解剖自己的伟大品格和他的韧性战斗精神及其清醒而冷隽的伟大现实主义者风范。先生毕生不断总结经验,坚持韧性战斗,从进化论到阶级论,直至成为一位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确切的相信无产阶级社会一定要实现,不但完全扫除了怀疑,而且增加许多勇气了。”(12)真正认识到“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13)直至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至此,我们才得以正确理解《故乡》,理解《故乡》一个形象较为完整的作者——中国现代文学巨人——鲁迅。
“革命时代总要有许多文艺家萎黄,有许多文艺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冲进去,乃仍被吞没,或者受伤。被吞没的消灭了;受伤的生活着,开拓着自己的生活,唱着苦痛和愉悦之歌。待到这些逝去了,于是现出一个较新的新时代,产出更新的文艺来。”(14)纵观作家的创作历程,1921年的《故乡》正是一支哀婉绮丽而又不失顽强抗争精神的“受伤者”之歌。
真正的文艺家不会在革命时代“萎黄”,“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吞没”“消灭”不了作家。作家因“受伤”由“呐喊”而“傍徨”始终洋溢着与时代运命休戚相关的民族魂魄,表现出“虽九死而犹未‘毁’”的执著探索、不倦追求的努力,始终高扬着巨人的旗帜,以自己的文学理解昭示着时代发展的进程。这,表现在《故乡》的文学描写之中,同时也是《故乡》留给我们的启示。
下篇
《故乡》故事情节、人物形象在现代文学中不算鲜见,小说所表现的辛亥革命后十年间中国农村衰败、萧条、日趋破产的悲惨景象及其社会根源——这连“我”的母亲都可以看到,至于“表达了作者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强烈愿望”也不是一般作家所棘手的,而对于揭示罪恶社会制度下非常人际关系“隔膜”——这是辛亥革命失败、窒碍新民主主义革命向前发展的直接原因、关键原因,乃至希望、号召人民团结起来“要一气”,共同创建新生活,则不是一般作家所可以达标的了。
尽管当时作家还不是一个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阶级论者,但这一时期特别是1921年以《故乡》的发表的标识所揭示出来的主题,流露出来的朴素的阶级意识,却是作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友人,以至于战士”(15)的思想演进契机。这一契机就深深地植根于作家对于人与人之关系的理解,革命者与人民大众之关系的理解的基础上。
茅盾先生认为:“我觉得这篇《故乡》的中心思想是悲哀那人与人之间的不了解,隔膜。”(16),可谓一语中的,知人知文。茅老还说,“但著者的本意却是表现出‘人生来是一气的,后来却隔离了’这一根本观念。”“过去的三个月的创作,我最佩服的是鲁迅的《故乡》。”(17)也就是说,《故乡》的文学贡献不仅在于它揭示出辛亥革命失败、新民主主义革命遇掣的时代症结,而且在于显示五四新文学实绩、与同时代作家相比而表现出来的出类拔萃的关于人类共同意义的人性理念主题。这也许正是大家艺术风范、作家伟大之处之一。
作家1921年1月写《故乡》,经过艰难而执著的凛然探索,走过了由“呐喊”而“傍徨”的思想苦难历程,12月继成《阿Q正传》。此后则“躲进小楼”、“破帽遮颜”,从事另一种方式的战斗昂扬——“受伤的活着,开拓着自己的生活,唱着苦痛和愉悦之歌。”(18)22年编定《呐喊》,译爱罗先珂童话剧《桃色的云》,作小说《白光》、《端午节》、《兔和猫》、《鸭的喜剧》、《社戏》和《不周山》,23年则不事小说创作,主编中国小说史,24年2月写《祝福》,思想明显进入低潮。9月方作散文诗《影的告别》,直至25年初再度奋起,2月译成厨川白村文艺论文集《出了象牙之塔》,3月复有《示众》、《过客》出。
25年的“五卅惨案”、26年的“三、一八惨案”,终于使作家《我还不能“带住”》,结版《傍徨》,作《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纪念刘和珍君》等,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堪称“真的猛士”,成为“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友人,以至于战士”,“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情的空前的民族英雄。”(19)
回顾作家的战斗历程,1921年度颇耐人追寻。这一年的中国,毛泽东的《民众大联合》刚刚发表,嘉兴南湖的航船即将点燃起民族光明的圣火,此时的北京,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已经在那里慭慭踌躇、苦苦摸索着了;当湖南农民运动山雨欲来,在北平大学的校园里一个划时代的文学巨擘早已发出心有灵犀的呼唤:农民问题是中国革命的第一问题!两位时代巨子的目光如此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一起,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启示,是一种历史的启示之于时代社会人际关系隔膜的洞穿吧!
结语
综前所述,我们与中语现行主题意见的分歧主要在如下两点:其一,《故乡》不在于“揭示广大农民生活痛苦的社会根源”,也揭示了“我”生活痛苦的社会根源——这是造成中国农村乃至整个社会凋敝、衰败的基本原因,一般原因;而旨在揭示罪恶社会制度下包括民主革命知识分子与人民群众之间社会人际关系“隔膜”——这是阻碍中国革命向前发展的首要原因,关键原因,从而唤醒国人,“引起疗救者的注意”。其二,“表达了作者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强烈愿望”失之笼统,也未尽准确,影响读者对于作品乃至作者的全面理解,正确理解。
“表达了……强烈愿望”,文中共出现两处。一处是“我希望……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一处是“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关于“希望”(愿望)前面已作阐述,而且本文之“希望”(愿望)是针对“他们”、针对“人多了”说的。即是说,这里既是作者的个人思想独自,更是向一定对象讲话,旨在唤醒、号召人们共同战斗。
语云:“诗无达诂”、“有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汉姆莱特”。对于作品艺术形象乃至主题的理解见仁见智,这种情况是允许的。而当某种见解付诸文字且作为教材科学用书为下一代人提供规范的时候,相对说来,也许就不应有根本上的不确了。尚且,文章合为时而著,文学是指引国民前途的灯火,更是作家人生观丶世界观和潜意识创作思想走向的鲜明旗帜。从这一意义看,1921年《故乡》的发表,为读者全面理解和研究作家提供了一个十分宝贵的理论参照,让我们真正走近鲁迅,认识鲁迅。
注:1、恩格斯《致敏娜·考茨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6卷382页
2、鲁迅《三闲集、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
3、鲁迅《(呐喊)自序》
4、歌德《浮士德》
5、 鲁迅《坟、论睁了眼睛看》
6、鲁迅《且介亭杂文、答国际文学社问》
7、鲁迅《两地书、二》
8、鲁迅《华盖集、北京通信》
9、鲁迅《两地书、四》
10、鲁迅《两地书、八》
11、鲁迅《两地书、六》
12、鲁迅《且介亭杂文、答国际文学社问》
13、同上
14、鲁迅《华盖集续编、马上日记之二》
15、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
16、茅盾《评四五六月创作》,1921年《小说月报》十二卷8期
17、同上
18、鲁迅《华盖集续编、马上日记之二》
19、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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